玄怪录 唐 牛僧孺
卷一
○杜子春
杜子春者,周、隋间人。少落魄,不事家产,然以心气闲纵,嗜酒邪游。资产荡尽,投于亲故,皆以不事事之故见弃。方冬,衣破腹空,徒行长安中,日晚未食,彷徨不知所往,于东市西门,饥寒之色可掬,仰天长吁。有一老人策杖于前,问曰:“君子何叹?”子春言其心,且愤其亲戚疏薄也。感激之气,发于颜色。老人曰:“几缗则丰用?”子春曰:“三五万则可以活矣。”老人曰:“未也,更言之。”“十万。”曰:“未也。”乃言:“百万。”曰:“未也。”曰:“三百万。”乃曰:“可矣。”于是袖出一缗,曰:“给子今夕,明日午时俟子于西市波斯邸,慎无后期。”及时,子春往,老人果与钱三百万,不告姓名而去。
子春既富,荡心复炽。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,乘肥衣轻,会酒徒,徵丝竹歌舞于倡楼,不复以治生为意。一二年间,稍稍而尽。衣服车马,易贵从贱,去马而驴,去驴而徒,倏忽如初。既而复无计,自叹于市门。发声而老人到,握其手曰:“君复如此,奇哉!吾将复济子,几缗方可?”子春惭不对,老人因逼之,子春愧谢而已。老人曰:“明日午时,来前期处。”子春忍愧而往,得钱一千万。未受之初,愤发以为从此谋生,石季伦、猗顿小竖耳。钱既入手,心又翻然,纵适之情,又却如故。不三四年间,贫过旧日。复遇老人于故处,子春不胜其愧,掩面而走,老人牵裾止之,曰:“嗟乎!拙谋也。”因与三千万,曰:“此而不痊,则子贫在膏肓矣。”子春曰:“吾落魄邪游,生涯罄尽。亲戚豪族,无相顾者,独此叟三给我,我何以当之?”因谓老人曰“吾得此,人间之事可以立,孤孀可以衣食,于名教复圆矣。感叟深惠,立事之后,唯叟所使。”老人曰:“吾心也。子治生毕,来岁中元,见我于老君双桧下。”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,遂转资扬州,买良田百顷,郭中起甲第,要路置邸百余间,悉召孤孀分居第中,婚嫁甥侄,迁祔旅榇,恩者煦之,仇者复之。既毕事,及期而往。
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,遂与登华山云台峰。入四十里余,见一居处,室屋严洁,非常人居。彩云遥覆,鸾鹤飞翔,其上有正堂,中有药炉,高九尺余,紫焰光发,灼焕窗户。玉女九人环炉而立,青龙白虎,分据前后。其时日将暮,老人者不复俗衣,乃黄冠绛帔士也。持白石三丸,酒一卮遗子春,令速食之讫。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,东向而坐,戒曰:“慎勿语,虽尊神、恶鬼、夜叉、猛兽、地狱,及君之亲属为所囚缚,万苦皆非真实,但当不动不语耳,安心莫惧,终无所苦。当一心念吾所言。”言讫而去。子春视庭,唯一巨瓮,满中贮水而已。
道士适去,而旌旗戈甲,千乘万骑,遍满崖谷来,呵叱之声动天,有一人称大将军,身长丈余,人马皆着金甲,光芒射人。亲卫数百人,拔剑张弓,直入堂前,呵曰:“汝是何人,敢不避大将军!”左右竦剑而前,逼问姓名,又问作何物,皆不对。问者大怒,催斩,争射之,声如雷,竟不应。将军者拗怒而去。俄而猛虎、毒龙、狻猊、狮子、腹蛇万计,哮吼拿攫而争前,欲搏噬,或跳过其上。子春神色不动。有顷而散。既而大雨滂澍,雷电晦暝,火轮走其左右,电光掣其前后,目不得开。须臾,庭际水深丈余,流电吼雷,势若山川开破,不可制止,瞬息之间,波及坐下。子春端坐不顾。未顷而散。将军者复来,引牛头狱卒,奇貌鬼神,将大镬汤而置子春前,长枪刃叉,四面周匝,传命曰:“肯言姓名即放,不肯言,即当心叉取置之镬中。”又不应。因执其妻来,捽于阶下,指曰:“言姓名免之。”又不应。乃鞭捶流血,或射或斫,或煮或烧,苦不可忍。其妻号哭曰:“诚为陋拙,有辱君子。然幸得执巾栉,奉事十余年矣,今为尊鬼所执,不胜其苦。不敢望君匍匐拜乞,望君一言,即全性命矣。人谁无情,君乃忍惜一言。”雨泪庭中,且咒且骂,子春终不顾。将军曰:“吾不能毒汝妻耶?”令取锉碓,从脚寸寸坐刂之。妻叫哭愈急,竟不顾之。将军曰:“此贼妖术已成,不可使久在世间。”敕左右斩之。
斩讫,魂魄被领见阎罗王,王曰:“此乃云台峰妖民乎?”促付狱中,于是熔铜、铁杖、碓捣、硙磨、火坑、镬汤、刀山、剑林之苦,无不备尝。然心念道士之言,亦似可忍,竟不呻吟。狱卒告受罪毕,王曰:“此人阴贼,不合得作男身,宜令作女人。”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,生而多病,针灸医药之苦,略无停日。亦尝坠火堕床,痛苦不济,终不失声。俄而长大,容色绝代,而口无声,其家目为哑女,亲戚相狎,侮之万端,终不能对。同乡有进士卢珪者,闻者容而慕之,因媒氏求焉。其家以哑辞之,卢曰:“苟为妻而贤,何用言矣,亦足以戒长舌之妇。”乃许之。卢生备礼亲迎为妻,数年,恩情甚笃,生一男,仅二岁,聪慧无敌。卢抱儿与之言,不应。多方引之,终无辞。卢大怒曰:“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尔。然观其射雉,尚释其憾。今吾陋不及贾,而文艺非徒射雉也,而竟不言。大丈夫为妻所鄙,安用其子!”乃持两足,以头扑于石上,应手而卒,血溅数步。子春爱生于心,忽忘其约,不觉失声云:“噫!”
“噫”声未息,身坐故处,道士者亦在其前,初五更矣。其紫焰穿屋上天,火起四舍,屋室俱焚。道士叹曰:“措大误余乃如是!”因提其髻投水瓮中。未顷火息。道士前曰:“出。吾子之心,喜怒哀惧恶欲,皆能忘也。所未臻者,爱而已。向使子无‘噫’声,吾之药成,子亦上仙矣。嗟乎,仙才之难得也!吾药可重炼,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。勉之哉!”遥指路使归。子春强登基观焉,其炉已坏,中有铁柱大如臂,长数尺。道士脱衣,以刀子削之。
子春既归,愧其忘誓,复自效以谢其过,行至云台峰,绝无人迹,叹恨而归。
○裴谌
裴谌、王敬伯、梁芳约为方外之友。隋大业中,相与入白鹿山学道,谓黄白可成,不死之药可致,云飞羽化,无非积学。辛勤采炼,手足胼胝,十数年间。无何,梁芳死,敬伯谓谌曰:“吾所以去国忘家,耳绝丝竹,口厌肥豢,目弃奇色,去华屋而乐茅斋,贱欢娱而贵寂寞者,岂非觊乘云驾鹤,游戏蓬壶?纵其不成,亦望长生,寿毕天地耳。今仙海无涯,长生未致,辛勤于云山之外,不免就死。敬伯所乐,将下山乘肥衣轻,听歌玩色,游于京洛,意足然后求达,垂功立事,以荣耀人寰,纵不能憩三山,饮瑶池,骖龙衣霞,歌鸾飞凤,与仙翁为侣,且腰金拖紫,图影凌烟,厕卿大夫之间,何如哉?子盍归乎?无空死深山。”谌曰;“吾乃梦醒者,不复低迷。”敬伯遂归,谌留之不得。时唐贞观初,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,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。数年间,迁大理廷评,衣绯,奉使淮南,舟行过高邮。
制使之行,呵叱风生,行船不敢动。时天微雨,忽有一渔舟突过,中有老人,衣蓑戴笠,鼓棹而去,其疾如风。敬伯以为吾乃制使,威振远近,此渔父敢突过我。试视之,乃谌也。遽令追之,因请维舟,延之坐内,握手慰之曰:“兄久居深山,抛掷名宦而无成,到此极也。夫风不可系,影不可捕,古人倦夜长,尚秉烛游,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?敬伯自出山数年,今廷尉评事矣。昨者推狱平允,乃天锡命服。淮南疑狱,今氵献于有司,上择详明吏覆讯之,敬伯预其选,故有是行。虽未可言官达,比之山叟,自谓差胜。兄甘劳苦,竟如曩日,奇哉!奇哉!今何所须,当以奉给。”谌曰:“吾侪野人,心近云鹤,未可以腐鼠吓也。吾沉子浮,鱼鸟各适,何必矜炫也。夫人世之所须者,吾当给尔,子何以赠我?吾与山中之友,或市药于广陵,亦有息肩之地。青园桥东,有数里樱桃园,园北车门,即吾宅也。子公事少隙,当寻我于此。”遂倏然而去。
敬伯到广陵十余日,事少闲,思谌言,因出寻之。果有车门,试问之,乃裴宅也。人引以入,初尚荒凉,移步愈佳。行数百步,方及大门,楼阁重复,花木鲜秀,似非人境。烟翠葱茏,景色妍媚,不可形状。香风飒来,神清气爽,飘飘然有凌云之意,不复以使车为重,视其身若腐鼠,视其徒若蝼蚁。既而稍闻剑佩之声,二青衣出曰:“阿郎来。”俄有一人,衣冠伟然,仪貌奇丽,敬伯前拜,视之乃谌也。裴慰之曰:“尘界仕官,久食腥膻,愁欲之火焰于心中,负之而行,固甚劳困。”遂揖以入,坐于中堂,窗户栋梁,饰以录宝,屏帐皆画云鹤。有顷,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,器物珍异,皆非人世所有,香醪嘉馔,目所未窥。既而日将暮,命其促席,燃九光之灯,光华满座。女乐二十人,皆绝代之色,列坐其前。
裴顾小黄头曰:“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,道情不固,弃吾下山,别近十年,才为廷尉属。今俗心已就,须俗妓以乐之。顾伶家女无足召者,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。如近无姝丽,五千里内皆可择之。”小黄头唯唯而去。诸妓调碧玉筝,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,引一妓自西阶登,拜裴席前。裴指曰:“参评事。”敬伯答拜,细视之,乃敬伯妻赵氏也。敬伯惊讶不敢言,妻亦甚骇,目之不已。遂令坐玉阶下,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,赵素所善也,因令与妓合曲以送酒。敬伯坐间取一殷色朱李投之,赵顾敬伯,潜系于衣带。妓奏之曲,赵皆不能逐。裴乃令随赵所奏,时时停之,以呈其曲。其歌舞虽非云韶九奏之乐,而清沉宛转,酬献极欢。天将晓,裴召前黄头曰:“送赵氏夫人。”且谓曰:“此堂乃九天画堂,常人不到。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,怜其为俗所迷,自投汤火,以智自烧,以明自贼,将沉浮于生死海中,求岸不得,故命于此,一以醒之。今日之会,诚难再得,亦夫人之宿命,乃得暂游,云山万重,往复劳苦,无辞也。”赵拜而去。
裴谓敬伯曰:“评公使车留此一宿,得无惊群将乎?宜且就馆,未赴阙闲时,访我可也。尘路遐远,万愁攻人,努力自爱。”敬伯拜谢而去。后五日,将还,潜诣取别,其门不复有宅,乃荒凉之地,烟草极目,惆怅而返。
及京奏事毕,得归私第,诸赵竞怒曰:“女子诚陋拙,不足以奉事君子。然已辱厚礼,亦宜敬之。夫上以承祖先,下以继后事,岂苟而已哉。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?朱李尚在,其筵足徵,何讳乎?”敬伯尽言之,且曰:“当此之时,敬伯亦自不测。此盖裴之道成矣,以此相炫也。”其妻亦记得裴言,遂不复责。
吁!神仙之变化,诚如此乎?将幻者鬻术以致惑乎?固非常智之所及。且夫雀为蛤,雉为蜃,人为虎,腐草为萤,蜣螂为蝉,鲲为鹏,万物之变化,书传之记者,不可以智达,况耳目之外乎!
○韦氏
京兆韦氏女者,既笄二年,母告之曰:“有秀才裴爽者,欲聘汝。”女笑曰:“非吾夫也。”母记之,虽媒媪日来,盛陈裴之才,其家甚慕之,然终不谐。又一年,母曰:“有王悟者,前参京兆军事,其府之司录张审约者,汝之老舅也,为王媒之,将聘汝矣。”女亦曰:“非也。”母又曰:“张亦熟我,又为王之媒介也,其辞不虚矣。”亦终不谐。
又二年,进士张楚金求之。母以告之,女笑曰:“吾之夫乃此人也。”母许之,遂择吉焉。既成礼讫,因其母徐问之,对曰:“吾此乃梦徵矣。然此生之事皆见矣,岂独适楚金之先知乎!某既笄,梦年二十适清河楚金,以尚书节制广陵,在镇七年,而楚金伏法。阖门皆死,惟某与新妇一人,生入掖庭,蔬食而役者十八年,蒙诏放出。自午承命,日暮方出宫关,与新妇渡水,迨暗及滩,四顾将昏然,不知所往,因与新妇相于滩于掩泣,相勉曰:‘此不可久立,宜速渡。’遂南行。及岸数百步,有坏坊焉。自入西门,随垣而北,其东大门屋,因造焉,又无人而大开,遂入。及坏戟门,亦开,又入。逾屏回廊四合,有堂既扃。阶前有四大樱桃树林,花发正茂。及月色满庭,似无人居,不知所告。因与新妇对卧阶下。未几,有老人来诟逐,告以前情,遂去。又闻西廊步必履之声,有一少年郎来诟,且呼老人令遂之。苦告之,少年郎低首而走。徐乃白衫素履,哭拜阶下曰:‘某尚书之侄也。’乃恸哭曰:‘无处问耗,不知阿母与阿嫂至,乃自天降也。此即旧宅,堂中所锁,无非旧物。’恸哭开户,宛如故居之地,居之九年前从化(本句疑有脱误)。”其母大奇之。且人之荣悴,无非前定,素闻之矣,岂梦中之信,又如此乎?乃心记之。
俄而楚金授钺广陵,神龙中以徐敬业有兴复之谋,连坐伏法,惟妻与妇□死,配役掖庭十八年,则天因降诞日,大纵籍役者,得□例焉。午后受诏,及行,总监绯阉走留食,候之。食毕,实将暮矣。其褰裳涉水而哭,及宅所在,无差梦焉。
噫!梦信徵也,则前所叙扶风公之见,又何以偕焉。
○元无有
宝应中,有元无有,尝以仲春末独行维扬郊野。值日晚,风雨大至。时兵荒后,人户逃窜,入路旁空庄。须臾霁止。斜月自出。无有憩北轩,忽闻西廊有人行声,未几至堂中。有四人,衣冠皆异,相与谈谐,吟咏甚畅,乃云:“今夕如秋,风月如此,吾党岂不为文,以纪平生之事?”其文即曰口号联句也。吟咏既朗,无有听之甚悉。其一衣冠长人曰:
“齐纨鲁缟如霜雪,寥亮高声为子发。”
其二黑衣冠短陋人曰:
“嘉宾良会清夜时,辉煌灯烛我能持。”
其三故弊黄衣冠人,亦短陋,诗曰:
“清冷之泉俟朝汲,桑绠相牵常出入。”
其四黑衣冠,身亦短陋,诗曰:
“爨薪贮水常煎熬,充他口腹我为劳。”
无有亦不以四人为异,四人亦不虞无有之在堂隍也,递相褒赏,羡其自负,虽阮嗣宗《咏怀》亦不能加耳。四人迟明方归旧所,无有就寻之,堂中惟有故杵、烛台、水桶、破铛,乃知四人即此物所为也。
○郭代公
代国公郭元振,开元中下第,自晋之汾,夜行阴晦失道。久而绝远有灯火之光,以为人居也,迳往投之。八九里有宅,门宇甚峻。既入门,廊下及堂下灯烛辉煌,牢馔罗列,若嫁女之家,而悄无人。公系马西廊前,历阶而升,徘徊堂上,不知其何处也。俄闻堂中东阁有女子哭声,呜咽不已。公问曰:“堂中泣者,人耶,鬼耶?何陈设如此,无人而独泣?”曰:“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,能祸福人,每岁求偶于乡人,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。妾虽陋拙,父利乡人之五百缗,潜以应选。今夕,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,到是,醉妾此室,共锁而去,以适于将军者也。今父母弃之就死,而令惴惴哀惧。君诚人耶,能相救免,毕身为扫除之妇,以奉指使。”公愤曰:“其来当何时?”曰:“二更。”公曰:“吾忝为大丈夫也,必力救之。如不得,当杀身以徇汝,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。”女泣少止,于是坐于西阶上,移其马于堂北,令一仆侍立于前,若为宾而待之。
未几,火光照耀,车马骈阗,二紫衣吏入而复出,曰:“相公在此。”逡巡,二黄衣吏入而出,亦曰:“相公在此。”公私心独喜:“吾当为宰相,必胜此鬼矣。”既而将军渐下,导吏复告之。将军曰:“入。”有戈剑弓矢翼引以入,即东阶下,公使仆前曰:“郭秀才见。”遂行揖。将军曰:“秀才安得到此?”曰:“闻将军今夕嘉礼,愿为小相耳。”将军者喜而延坐,与对食,言笑极欢。公于囊中有利刀,思取刺之,乃问曰:“将军曾食鹿腊乎?”曰:“此地难遇。”公曰:“某有少须珍者,得自御厨,愿削以献。”将军者大悦。公乃起,取鹿腊并小刀,因削之,置一小器,令自取。将军喜,引手取之,不疑其他。公伺其无机,乃投其脯,捉其腕而断之。将军失声而走,导从之吏,一时惊散。公执其手,脱衣缠之,令仆夫出望之,寂无所见,乃启门谓泣者曰:“将军之腕已在于此矣。寻其血踪,死亦不久。汝既获免,可出就食。”泣者乃出,年可十七八,而甚佳丽,拜于公前,曰:“誓为仆妾。”公勉谕焉。天方曙,开视其手,则猪蹄也。
俄闻哭泣之声渐近,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,相与舁榇而来,将收其尸以备殡殓。见公及女,乃生人也。咸惊以问之,公具告焉。乡老共怒残其神,曰:“乌将军,此乡镇神,乡人奉之久矣,岁配以女,才无他虞。此礼少迟,即风雨雷雹为虐。奈何失路之客,而伤我明神,致暴于人,此乡何负?当杀公以祭乌将军,不尔,亦缚送本县。”挥少年将令执公,公谕之曰:“尔徒老于年,未老于事。我天下之达理者,尔众听吾言。夫神,承天而为镇也,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而疆理天下乎?”曰:“然。”公曰:“使诸侯渔色于中国,天子不怒乎?残虐于人,天子不伐乎?诚使尔呼将军者,真神明也,神固无猪蹄,天岂使淫妖之兽乎?且淫妖之兽,天地之罪畜也,吾执正以诛之,岂不可乎!尔曹无正人,使尔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,积罪动天。安知天不使吾雪焉?从吾言,当为尔除之,永无聘礼之患,如何?”乡人悟而喜曰:“愿从公命。”
乃令数百人,执弓矢刀枪锹之属,环而自随,寻血而行。才二十里,血入大冢穴中。因围而属刂之,应手渐大如瓮口,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。其中若大室,见一大猪,无前左蹄,血卧其地,突烟走出,毙于围中。
乡人翻共相庆,会钱以酬公。公不受,曰:“吾为人除害,非鬻猎者。”得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:“多幸为人,托质血属,闺闱未出,固无可杀之罪。今者贪钱五十万,以嫁妖兽,忍锁而去,岂人所宜!若非郭公之仁勇,宁有今日?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。请从郭公,不复以旧乡为念矣。”泣拜而从公,公多歧援谕,止之不获,遂纳为侧室,生子数人。
公之贵也,皆任大官之位。事已前定,虽生远地,而至于鬼神终不能害,明矣。
○来君绰
隋炀帝征辽,十二军尽没,总管来护坐法受戮,炀帝尽欲诛其诸子。君绰忧惧连诛,因与秀才罗巡、罗逖、李万进结为奔走之友,共亡命至海州。
夜黑迷路,路旁有灯火,因与共投之。扣门数下,有一苍头迎拜君绰,君绰因问:“此是谁家?”答曰:“科斗郎君,姓威,即当府秀才也。”遂启门,又自闭,敲中门,曰:“蜗儿,外有四五个客。”蜗儿即又一苍头也。遂开门,秉烛引客就馆客位,床榻茵褥甚备。俄有二小童持烛自中门出,曰:“六郎子出来。”君绰等降阶见主人。主人辞彩朗然,文辩纷错,自通姓名曰“威污蠖”。叙寒温讫,揖客由阼阶,坐曰:“污蠖忝以本州乡赋,得与足下同声,清宵良会,殊是所愿。”即命酒合坐。渐至酣畅,谈谑交至,众所不能对。君绰颇不能平,欲以理挫之,无计,因举觞曰:“君绰请起一令,以坐中姓名双声者,犯罚如律。”君绰曰:“威污蠖。”实讥其姓。众皆抚手大笑,以为得言。及至污蠖,改令曰:“以坐中人姓为歌声,自二字至五字。”令曰:“罗李,罗来李,罗李罗来,罗李罗李来。”众皆惭其辩捷。罗巡又问:“君风雅之士,足得自比云龙,何玉名之自贬子耶?”污蠖曰:“仆久从宾贡,多为主司见屈。以仆后于群士,何异尺蠖于污池乎?”巡又问:“公华宗,氏族何为不载?”污蠖曰:“我本田氏,出于齐威王,亦犹桓丁之类,何足下之不学耶?”既而蜗儿举方丈盘至,珍羞水陆,充溢其间。君绰及仆者无不饱饫。夜阑彻烛,连榻而寝。迟明叙别,恨恨俱不自胜。
君绰等行数里,犹念污蠖,复来,见昨所会之处,了无人居,唯污池,池边有大螾,长数尺。又有蜗螺丁子,皆大常者数倍,方知污蠖及二竖皆此物也。遂共恶昨宵所食,各吐出青泥及污水数升。
卷二
○崔环
安平崔环者,司戎郎宣之子。元和五年夏五月,遇疾于荥阳别业。忽见黄衫吏二人,执帖来追,遂行数百步,入城。城中有街两畔,官林相对,绝无人家,直北数里到门,题曰“判官院”。见二吏迤逦向北,亦有林木,袴靴秣头,佩刀头,执弓矢者,散立者,各数百人。同到之人数千,或杻,或系,或缚,或囊盛耳头,或连其项,或衣服俨然,或簪裙济济,各有惧色,或泣或叹。其黄衫人一留伴环,一入告。俄闻决人四下声,既而告者出曰:“判官传语:何故不抚幼小,不务成家,广破庄园,但恣酒色!又虑尔小累无掌,且为宽恕,轻杖放归,宜即洗心,勿复贰过。若踵前非,固无容舍。”乃敕伴者令送归。环曰:“判官谓谁?”曰:“司戎郎也。”环泣曰:“弃背多年,号天莫及。幸蒙追到,慈颜不遥,乞一拜见,死且无恨。”二吏曰:“明晦各殊,去留有隔,不合见也。”环曰:“向者传语云已见责。此身不入,何以受刑?”吏曰:“入则不得归矣。凡人有三魂,一魂在家,二魂受杖耳。不信,看郎胫合有杖痕。”遂褰衣自视,其两胫各有杖痕四,痛苦不济,匍匐而行,举足甚艰。同到之人,叹羡之声,喧于歧路。
南行百余步,街东有大林。二吏前曰:“某等日夜事判官,为日虽久,幽冥小吏,例不免贫。各有许惠资财,竟无暇取,不因送郎阴路,无因得往求之。请即暂止林下,某等偕去,俄顷即来。诸处皆是恶鬼曹司,不合往,乞郎不移足相待。”言讫各去,久而不来。环闷,试诣街西行,一署门题曰“人矿院”,门亦甚净。环素有胆,且恃其父为判官,身又蒙放,遂入其中。过屏障,见一大石,周回数里。有一军将坐于石北厅上,据案而坐,铺人各绕石及石上,有数十大鬼,形貌不同,以大铁椎椎人为矿石。东有杻械枷锁者数千人,悲啼恐惧,不可名状。点名拽来,投来石上,遂椎之,既碎,唱其名。军将判之,一吏于案后读之云:“傅某狱讫。”鬼亦捧云。其中有傅硙狱者,付火狱者,傅汤狱者。环直逼石前看之,军将指之云:“曹司法严,不合妄入,彼是何人,敢来闲看!”人吏竞来传问,环恃不对。军将怒曰:“看既无端,问又不对,傍观岂如身试之审乎?”敕一吏拽来锻之。环一魂尚立,见其石上别有一身,被拽扑卧石上,大锤锤之,痛苦之极,实不可忍。须臾,骨肉皆碎,仅欲成泥。二吏者走来,槌胸曰:“郎君,再三乞不闲行,何故来此?”遂告军将曰:“此是判官郎君,阳禄未终,追来却放,暂来入者。无间地狱,入不须臾。遂道如斯。何计得令复旧?”军将者亦惧曰:“初问不言,忿而处置,如何?”因问诸鬼曰:“何计得令复旧?”皆曰:“唯濮阳霞一人耳。”曰;“远近?”曰:“去此万里。昨者北海王与化形出游,为海人所愪。其王请出,今亦未回。”乃令一鬼召之。
有顷而到,乃一髯眇目翁也,应急而来,喘犹未定。军将指环曰:“何计?”霞曰:“易耳。”遂解衣缠腰,取怀中药末,糁于矿上团扑,一翻一糁,扁槎其矿为头顶及身手足,剜刻五脏,通为肠胃,雕为九窍,逡巡成形,以手承其项曰:“起!”遂起来,与立合为一,遂能行。大为二吏所贵。相与复南行。将去,濮阳霞抚肩曰:“措大,人矿中搜得活,然而去不许一钱。”环许钱三十万。霞笑曰:“老吏身忙,当使小鬼枭儿往取,见即分付。”
行及城门,见一吏南走,曰:“黄河欲分一枝,前者天令三丁取一,计功不计,今请二丁取一。”二吏以私行有矿环之过,恐宣之怒环而召也,谓环曰:“彼见若问,但言欲观地狱之法,以为儆戒,故在此耳。”吏见果问,环答之如言。遂别去复行。
须臾,至荥阳,二吏曰:“还生必矣。某将有所取,能一观乎?”环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共入县郭,到一人家中堂,一吏以怀中绳系床上女人头,尽力拽之,一吏以豹皮囊徐收其气,气尽乃拽下,皆缚之。同送环家,入门,二吏大呼曰:“崔环!”误筑门扇,遂寤。其家泣候之,已七日矣。后数日,有枭鸣于庭,环曰:“濮阳翁之子来矣。”遂令家人刻纸钱焚之,乃去。疾平,潜寻所见妇人家,乃县纠郭霈妻也。其时尚未有分河之议,后数日,河中节度使司徒薛公平议奏分河一枝,冀减冲城之势。初奏三丁取一,既虑不足,复奏二丁役一,竟如环阴司所见也。
○柳归舜
吴兴柳归舜,隋开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,大风吹至君山下。因维舟登岸,寻小径,不觉行四五里,兴酣,逾越溪涧,不由径路。忽道傍有一大石,表里洞彻,圆而砥平,周匝六七亩。其外尽生翠竹,圆大如盎,高百余尺,叶曳白云,森罗映天,清风徐吹,戛为丝竹音。石中央又生一树,高百尺,条干偃阴为五色。翠叶如盘,花径尺余,色深碧,叶深红,异香成烟,箸物霏霏。
有鹦鹉数千,丹嘴翠衣,尾长二三尺,翱翔其间,相呼姓字,音旨清越。有名“武游郎”者,有名“阿苏儿”者,有名“武仙郎”者,有名“自在先生”者,有名“踏莲露”者,有名“凤花台”者,有名“戴蝉儿”者,有名“多花子”者。或有唱歌者曰:“吾此曲是汉武钩弋夫人常所唱。”词曰:
“戴蝉儿,分明传与君王语。
建章殿里未得归,朱箔金缸双凤舞。”
名阿苏儿者曰:“我忆阿娇深宫下泪,唱曰:‘昔请司马相如为作《长门赋》,徒使费百金,君王终不顾。’”又有诵司马相如《大人赋》者曰:“吾初学赋时,为赵昭仪抽七宝钗横鞭,余痛不彻。今日诵得,还是终身一艺。”名武游郎者言:“余昔见汉武帝乘郁金楫,泛积翠池,自吹紫玉笛,音韵朗畅,帝意欢适。李夫人歌以随,歌曰:‘顾鄙贱、奉恩私。愿吾君,万岁期。’”
又名武仙郎者问归舜曰:“君何姓氏行第?”归舜曰:“姓柳,第十二。”曰:“柳十二自何许来?”归舜曰:“吾将至巴陵,遭风泊舟,兴酣至此耳。”武仙郎曰:“柳十二官人,偶因遭风,得臻异境,此所谓因病致妍耳。然下官禽鸟,不能致力生人,为足下转达桂家三十娘子。”因遥呼曰:“阿春,此间有客。”即有紫云数片,自西南飞来。去地丈余,云气渐散,遂见珠楼翠幕,重槛飞楹,周匝石际。一青衣自户出,年始十三四,身衣珠翠,颜甚姝美,谓归舜曰:“三十娘子使阿春传语郎君:贫居僻远,劳此检校。不知朝来食否?请垂略坐,以具蔬馔。”即有捧水精床出者。归舜再让而坐。阿春因呼凤花台鸟:“何不看客?三十娘子以黄郎不在,不敢接对郎君。汝若等闲,似前度受捶。”有一鹦鹉即飞至曰:“吾乃凤花台也。近有一篇,君能听乎?”归舜曰:“平生所好,实契所愿。”凤花台乃曰:“吾昨过蓬莱玉楼,因有一章。诗曰:
露接朝阳生,海波翻水晶。
玉楼瞰寥廓,天地相照明。
此时下栖止,投迹依旧楹。
顾余复何忝,日侍群仙行。
归舜曰:“丽则丽矣。足下师乃谁人?”凤花台曰:“仆在王丹左右一千余岁,杜兰香教我真箓,东方朔授我秘诀。汉武帝求太中大夫,遂在石渠署见扬雄、王褒等赋颂,始晓箴论。王莽之乱,方得还吴。后为朱然所得,转遗陆逊。复见机、云制作,方学缀篇什。机、云被戮,便至于此。殊不知近日谁为宗匠?”归舜曰:“薛道衡、江总也。”因诵数篇示之。凤花台曰:“近代非不靡丽,殊少骨气。”俄而阿春捧赤玉盘,珍羞万品,目所不识,甘香裂鼻。
饮食讫,忽有二道士自空飞下,顾见归舜曰:“大难得!与鹦鹉相对。君非柳十二乎?君船以风便,索君甚急,何不急回?”因投一尺绮曰:“以此掩眼,即去矣。”归舜从之,忽如身飞,却坠巴陵。达舟所,舟人欲发。问之,失归舜已三日矣。后却至此,泊舟寻访,不复再见也。
○崔书生
开元天宝中,有崔书生者,于东周逻谷口居,好植花竹,乃于户外别莳名花,春暮之时,英蕊芬郁,远闻百步。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。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行,青衣老少数人随后。女郎有殊色,所乘马骏。崔生未及细视,而女郎已过矣。明日又过,崔生于花下先致酒茗樽杓,铺陈茵席,乃迎马首曰:“某以性好花木,此园无非手植。今香茂似堪流盼。伏见女郎频自过此,计仆驭当疲,敢具箪醪,希垂憩息。”女郎不顾而过。其后青衣曰:“但具酒馔,何忧不至。”女郎顾叱曰:“何故轻与人言!”言讫遂去。
崔生明日又于山下别致醪酒,俟俟女郎至,崔生乃鞭马随之,到别墅之前,又下马拜请。良久,一老青衣谓女郎曰:“车马甚疲,暂歇无伤。”因自控女郎马至堂寝下,老青衣谓崔生曰:“君既未婚,予为媒妁可乎?”崔生大悦,再拜跪,请不相忘。老青衣曰:“事即必定,后十五日大吉辰,君于此时,但具婚礼所要,并于此备酒馔。小娘子阿姊在逻谷中,有微疾,故小娘子日往看省。某去,便当咨启,至期则皆至此矣。”于是促行。崔生在后,即依言营备吉日所要。至期,女郎及姊皆到。其姊亦仪质极丽。遂以女郎归于崔生。
崔生母在旧居,殊不知崔生纳室。崔生以不告而娶,但启聘媵。母见女郎,女郎悉归之礼甚具。经月余日,忽有一人送食于女郎,甘香特异。后崔生觉母慈颜衰瘁,因伏问几下,母曰:“吾有汝一子,冀得永寿。今汝所纳新妇,妖美无双。吾于士塑图书之中,未尝识此,必恐是狐媚之辈,伤害于汝,遂致吾忧。”崔生入室见女郎,女郎涕泪交下,曰:“本待箕帚,便望终天,不知尊夫人待以狐媚辈,明晨即便请行,相爱今宵耳。”崔生掩泪不能言。
明日,女郎车骑至,女郎乘马,崔生从送之,入逻谷三十余里,山间有川,川中异香珍果,不可胜纪。馆于屋室,侈于王者。青衣百许,迎拜女郎曰:“小娘子,无行崔生,何必将来!”于是捧入,留崔生于门外。未几,一青衣传女郎姊言曰:“崔生遗行,使太夫人疑阻,事宜便绝,不合相见。然小妹曾奉周旋,亦当奉屈。”俄而召崔生入,责诮再三,辞辩清婉,崔生但拜伏受谴而已。遂坐于中寝对食,食讫,命酒,召女乐洽饮,铿锵万变。乐阙,其姊谓女郎曰:“须令崔郎却回,汝有何物赠送?”女郎遂出白玉合子遗崔生,崔生亦自留别。于是各呜咽而出。行至逻谷,回望千岩万壑,无径路,自恸哭归家。常见玉合子,郁郁不乐。
忽有胡僧扣门求食,崔生出见,胡僧曰:“君有至宝,乞相示也。”崔生曰:“某贫士,何有见请?”僧曰:“君岂不有异人奉赠,贫道望气知之。”崔生因出合子示胡僧,僧起拜请曰:“请以百万市之。”遂将去。崔生问僧曰:“女郎是谁?”曰:“君所纳妻,王母第三个女,玉卮娘子也。姊亦负美名在仙都,况复人间。所惜君娶之不得久远。倘住一年,君举家必仙矣。”崔生叹怨迨卒。
○曹惠
武德初,有曹惠者,制授江州参军。官舍有佛堂,堂中有二木偶人,长尺余,雕饰甚巧,丹青剥落。惠因持归与稚儿。后稚儿方食饼,木偶即引手请之。儿惊报惠,惠笑曰:“取木偶来。”即言曰:“轻红、轻素自有名,何呼木偶!”于是转盼驰走,悉无异人。
惠问曰:“汝何时来物,颇能作怪?”轻素曰:“某与轻红是宣城太守谢家俑偶,当时天下工巧,总不及沈隐侯家老苍头孝忠也。轻素、轻红即孝忠所造也。隐侯哀宣城无辜,葬日故有此赠。时轻素在圹中,方持汤与乐家娘子濯足,闻外有持兵称敕声,娘子畏惧,跣足化为白蝼,少顷,二贼执炬至,尽掠财物,谢郎时颔瑟瑟环,亦为贼敲颐脱之。贼人照见轻红等,曰:‘二明器不恶,可与小儿为戏具。’遂持出,时天正二年也。自尔流落数家,陈末麦铁杖犹子咬头将至此,以到今日。*?被萦治试唬骸霸悰判恍鞮撬魍蹙丛蚺巠籧麑五嵩评旨夷餇子?”轻素曰:“王氏乃生前之妻,乐家乃冥婚耳。王氏本屠酤种,性粗率多力,至冥中犹与宣城琴瑟不睦,何宣城颜严,则磔石抵关以为威胁。宣城自密启于天帝,帝许逐之。二女一男,悉随母归矣。遂再娶乐彦辅第八娘子,美资质,善书,好弹琴,尤与殷东阳仲文、谢荆州晦夫人相得,日恣追寻。宣城尝云:‘我才方古词人,唯不及东阿耳。其余文士,皆吾机中之肉,可以宰割矣。’见为南曹典铨郎,与潘典门同列,乘肥衣轻,贵于生前百倍。然十日一朝晋、宋、梁,可以为劳,近闻亦已停矣。”
惠又问曰:“汝二人灵异若此,吾欲舍汝,何如?”即皆喜曰:“以轻素等变化,虽无不可,君意如不放,终不能逃。庐山山神欲索轻素作舞姬久矣,今此奉辞,便当受彼荣富。然君能终恩,请命画工,便赐粉黛。”即令工人为图之,使被锦绣。轻素喜笑曰:“此度非论舞姬,亦当彼夫人。无以奉酬,请以微言留别。百代之中,但有他人会者,无不为忠臣居大位矣。言曰:‘鸡角入骨,紫鹤吃黄角甲(疑此处有脱误,“黄角甲”,《广记》作“黄鼠申”,“申”字或属下读),不害五通泉室,为六代吉昌。’”言讫而灭。
后有人祷庐山神,女巫云:“神君新纳一夫人,要翠花钗簪,汝宜求之,当降大福。”祷者求而焚之,遂如愿焉。惠亦不能知其微言,访之时贤皆不识,或云:中书令岑文本识其三句,亦不为人说云。
○滕庭俊
文明元年,毗陵掾滕庭俊患热病积年,每发身如火烧,热数日方定。召医,医不能治。后之洛调选,行至荥阳西十四五里,天向暮,未达前所。遂投一道旁庄家,主人暂出未至,庭俊心无聊赖,自叹吟曰:“为客多苦辛,日暮无主人。”即有老父,须发甚秃,衣服亦弊,自堂西出而曰:“老父虽无所解,然性好文章,适不知郎君来,正与和且耶联句次,闻郎君吟‘为客多苦辛,日暮无主人’,虽曹丕‘客子常畏人’不能过也。老父与和且耶同作浑家门客,门客虽贫,亦有斗酒接郎君清话耳。”庭俊甚异之,问:“老父居止何所?”老父曰:“仆忝浑家扫门之客,姓麻,名束禾,第大,君何不呼为麻大。”庭俊即谢不敏,与之偕行,绕堂西隅,遂见一门,门启,华堂复阁甚绮秀,馆中有樽酒盘杓。麻大揖庭俊同坐。
良久,门中一客出,麻大曰:“和至矣。”庭俊即降阶相让,还坐,且耶谓麻大曰:“适与君联句,诗头来未?”麻大自书题目曰:“同在浑平原门联句一首。予已为四句矣。”麻大诗曰:
自与慎终邻,馨香遂满身。
无关好清净,又用去灰尘。
且耶良久乃曰:“仆是七言,韵又不同,如何?”麻大曰:“但自为一章,亦不恶。”于是且耶即吟曰:
冬日每去依烟火,春至还归养子孙。
曾向苻王笔端坐,迩来求食浑家门。
庭俊犹未悟,见其馆华盛,因有淹留歇马之计,乃书四言云:
田文称好客,凡养几多人?
如使冯驩在,今希厕下宾。
且耶、麻大笑曰:“何得相讥?向使君得在浑家,一日自当足矣。”于是餐膳肴馔,引满数十巡。主人至,觅庭俊不见,使人叫唤之,庭俊应曰:“唯。”而馆宇并麻、和二人一时不见,身在厕屋下,傍有大苍蝇、秃帚而已。庭俊先有热疾,自此后顿愈,不复更发矣。
○顾总
梁天监元年,顾总为县吏,数被鞭捶,尝郁郁愤怀,因逃墟墓之间,彷徨惆怅,不知所适。忽有二黄衣见顾总曰:“刘君,颇忆畴昔周旋否?”总惊曰:“弊宗乃顾氏,先未曾面清颜,何有周旋之问?”二人曰:“仆二人,王粲、徐幹也。足下生前是刘桢,为坤明侍中,以纳赂金谪为小吏,公今当不知矣。然公言辞历历,犹有记室音旨。”因出袖中五轴书示总曰:“此君集也,当谛视之。”总试省览,乃了然明悟,便觉藻思泉涌。
其集人多有本,惟卒后数篇记得。诗一章,题目曰《从驾游幽丽宫却忆平生西园文会因寄修文府正郎蔡伯喈》,诗曰:
在汉绝纲纪,溟渎多腾湍。
煌煌魏世祖,拯溺静波澜。
天纪已垂定,邦人亦保完。
大开相公府,掇拾尽幽兰。
始从众君子,日侍贤主欢。
文皇在春宫,烝孝逾问安。
监抚多余闲,园圃恣游观。
末臣戴簪笔,翊圣从和鸾。
月出行殿凉,珍木清露溥。
天文信辉丽,铿锵振琅玕。
被命仰为和,顾征成所难。
弱质不自持,危脆朽萎残。
岂意十余年,陵寝梧楸寒。
今朝坤明国,再顾簪蝉冠。
侍游于离宫,高蹑浮云端。
却忆西园时,生死暂悲酸。
君昔汉公卿,未央冠群贤。
倘若念平生,览此同怆然。
其余七篇,传者失本。
王粲谓总曰:“吾本短小,无何取乐进女,女似其父,短小尤甚。自别君后,改娶刘荆州女。寻生一子,荆州与名似翁奴,今年十八,长七尺三寸,所恨未得参丈人也。当渠年十一,与余同览镜,余谓之曰:‘汝首魁梧于余。’渠立应余曰:‘防风骨节专车,不如白起头小而锐。’余又谓曰:‘汝长大当为将。’又应余曰:‘仲尼三尺童子,羞言霸道。况某承大人严训,敢措意于相斫道乎?’余知其了了过人矣。不知足下生来有郎娘否?”良久沉思,稍如相识,因曰:“二君子既是总友人,何计可脱小吏之厄?”徐幹曰:“君但执前集,诉于县宰,则脱矣。”总又问:“坤明是何国?”幹曰:“魏开国邺地也。公昔为开国侍中,何遽忘也?”公在坤明国家累悉无恙,贤小娘子娇羞娘,有一篇奉忆,昨者已诵似丈人矣,诗曰:
忆爷抛女不归家,不作侍中为小吏。
就辛苦,弃荣华,愿爷相念早相见,
与儿买李市甘瓜。
诵讫,总不觉涕泪交下,为一章寄娇羞娘子:
忆儿貌,念儿心,望儿不见泪沾襟。
时殊世异难相见,弃谢此生当访寻。
既而王粲、徐幹与总殷勤叙别。
乃携《刘桢集》五卷,并具陈见王粲、徐幹之状,仍说前生是刘桢。县宰因见桢卒后诗,大惊曰:“不可使刘公干为小吏。”即解遣,以宾礼待之。后不知总所在,集亦寻失矣。时人勖子弟皆曰:“死刘桢犹庇得生顾总,可不进修哉!”
○周静帝居延部落主
周静帝初,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凌暴,奢逸好乐,居处甚盛。忽有人数十至门,一人先投剌曰:“省名部落主成多受。”因趋入。骨低问曰:“何故省名部落?”多受曰:“某等数人各殊,名字皆不别造。有姓马者,姓皮者,姓鹿者,姓熊者,姓獐者,姓卫者,姓班者,然皆名受。唯某帅名多受耳。”骨低曰:“君等悉似伶官,有何所解?”多受曰:“晓弄碗珠。性不爱俗,言皆经义。”骨低大喜曰:“目所未睹。”有一优即前曰:“某等肚饥,臈臈怡怡,皮漫绕身三匝。主人食若不充,开口终当不舍。”骨低悦,更命加食。一人曰:“某请弄大小相成,终始相生。”于是长人吞短人,肥人吞瘦人,相吞残两人。长者又曰:“请作终始相生耳。”于是吐下一人,吐者又吐一人。递相吐出,人数复足。骨低甚惊,因重赐赍遣之。
明日又至,戏弄如初。连翩半月,骨低颇烦,不能设食。诸伶皆怒曰:“主人当以某等为幻术,请借郎君娘子试之。”于是持骨低儿女弟妹甥侄妻妾等吞之于腹中。腹中皆啼呼请命,骨低惶怖,降阶顿首,哀乞亲属。伶者皆笑曰:“此无伤,不足忧。”即吐出之,亲属完全如初。
骨低深怒,欲伺隙杀之。因令密访之。见至一古宅基而灭。骨低闻而令掘之,深数尺,于瓦砾下得一大木槛。中有皮袋数千。槛旁有谷麦,触即为灰。槛中得竹简书,文字磨灭,不可识。唯隐隐似有三数字,若是“陵”字。骨低知是诸袋为怪,欲举出焚之。诸袋因号呼槛中曰:“某等无命,寻合化灭。缘李都尉留水银在此,故得且存。某等即都尉李少卿般粮袋,屋崩平压,绵历岁月,今已有命,见为居延山神收作伶人,伏乞存情于神,不相残毁。自此不敢复扰高居矣。”骨低利其水银,尽焚诸袋。无不为冤楚声,血流漂洒。焚讫,骨低房廊户牖悉为冤痛之音,如焚袋时,月余日不止。其年骨低举家病死,死者相继,周岁无复孑遗。水银后亦失所在。
○刘讽
文明年,竟陵掾刘讽,夜投夷陵空馆,月明下憩。忽有一女郎西轩至,仪质温丽,缓歌闲步,徐徐至中轩,回命青衣曰:“紫绥,取西堂花茵来,兼屈刘家六姨姨、十四舅母、南邻翘翘小娘子,并将溢奴来,传语道此间好风月,足得游乐。弹琴咏诗,大是好事。虽有竟陵判司,此人已睡明月下,不足回避也。”
未几而三女郎至,一孩儿,色皆绝国。于是紫绥铺花茵于庭中,揖让班坐。坐中设犀角酒樽,象牙杓,绿罽花觯,白琉璃盏,醪醴馨香,远闻空际。女郎谈谑歌咏,音词清婉。一女郎为明府,一女郎为录事,明府女郎举觞浇酒曰:“愿三姨婆寿等祇果山,六姨姨与三姨婆寿等,刘姨夫得太山府纠判官,翘翘小娘子嫁得诸余国太子,溢奴便作诸余国宰相,某三四女伴总嫁得地府司文舍人,不然,嫁得平等王郎君六郎子、七郎子,则平生素望足矣。”一时皆笑曰:“须与蔡家娘子赏口。”翘翘录事独下一筹,罚蔡家娘子曰:“刘姨夫才貌温茂,何故不与他五道主使,空称纠判官,怕六姨姨不欢,深吃一盏。”蔡家娘子即持杯曰:“诚知被罚,直缘刘姨夫年老眼暗,恐看五道黄纸文书不得,误大神伯公事。饮亦何伤。”于是众女郎皆笑倒。又一女郎起,传口令,仍抽一翠簪,急说,须传翠簪,翠簪过令不通即罚。令曰:“鸾老头脑好,好头脑鸾老。”传说数巡,因令紫绥下坐,使说令,紫绥素吃讷,令至,但称“鸾老鸾老”。女郎皆笑,曰:“昔贺若弼弄长孙鸾侍郎,以其年老口吃,又无发,故造此令。”
三更后,皆弹琴击筑,齐唱迭和。歌曰:
明日清风,良宵会同。星河易翻,欢娱不终。
绿樽翠杓,为君斟酌。今夕不饮,何时欢乐?又歌曰:
杨柳杨柳,袅袅随风急。
西楼美人春梦中,翠帘斜卷千条人。
又歌曰:
玉户金釭,愿陪君王。邯郸宫中,金石丝簧。
卫女秦娥,左右成行。纨缟缤纷,翠眉红妆。
王欢转盼,为王歌舞。愿得君欢,常无灾苦。
歌竟,已是四更。即有一黄衫人,头有角,仪貌甚伟,走入拜曰:“婆提王屈娘子,便请娘子速来!”女郎等皆起而受命,却传曰:“不知王见召,适相与望月至此。既蒙王呼唤,敢不奔赴。”因命青衣收拾盘筵。讽因大声连咳,视庭中无复一物。明旦,谛视之,拾得翠钗数只。将出示人,更不知是何物也。
○董慎
隋大业元年,兖州佐史董慎,性公直,明法理。自都督以下,用法有不直,必起犯颜而谏之。虽加削责,亦不惧,必俟刑正而后退。尝因事暇偶归家,出州门,逢一黄衣使者曰:“太山府君呼君为录事,知之乎?”因出怀中牒示慎。牒曰:“董慎名称茂实,案牒精练,将分疑狱,必俟良能,权差知右曹录事者。”印处分明,及后署曰倨。慎谓使者曰:“府君呼我,岂有不行,然不识府君名谓何?”使者曰:“录事勿言,到府即知矣。”因持大布囊,内慎于中,负之趋出兖州郭,致囊于路左,汲水为泥,封慎两目。
慎目既无所睹,都不知经过远近,忽闻大唱曰:“范慎追董慎到。”使者曰:“诺。”趋入。府君曰:“所追录事,今复何在?”使者曰:“冥司幽秘,恐或漏泄,向请左曹匿影布囊盛之。”府君大笑曰:“使一范慎追一董慎,取左曹布囊盛一右曹录事,可谓能防慎矣。”便令写出,抉去目泥,便赐青缣衣、鱼须笏、豹皮靴,文甚斑驳。邀登副阶,命左右取榻令坐,曰:“藉君公正,故有是请。今有闽州司马令狐寔等六人,置无间狱,承天曹符,以寔是太元夫人三等亲,准令式递减三等。昨罪人程翥一百二十人引例,喧讼纷纭,不可止遏。已具名申天曹。天曹以为罚疑唯轻,亦令量减二等。余恐后人引例多矣,君谓宜如何?”慎曰:“夫水照妍蚩而人不怒者,以其至清无情,况于天地刑法,岂宜恩贷奸慝。然慎一胥吏尔,素无文字,虽知不可,终语无条贯。常州府秀才张审通,辞彩隽拔,足得备君管记。”府君令帖召。
俄顷审通至,曰:“此易耳,君当判以状申。”府君曰:“尹善为我辞。”即补充左曹录事,仍赐衣服如董慎,各给一玄狐,每出即乘之。审通判曰:“天本无私,法宜画一,苟从恩贷,是恣奸行。令狐寔前命减刑,已同私请;程翥后申簿诉,且异罪疑。倘开递减之科,实失公家之论。请依前付无间狱,仍录状申天曹者。”即有黄衫人持状而往。少顷,复持天符曰:“所申文状,多起异端。奉主之宜,但合遵守。周礼八议,一曰议亲,又元化匮中释冲符,亦曰无不亲。是则典章昭然,有何不可。岂可使太元功德,不能庇三等之亲。仍敢愆违,须有惩谪。府君可罚不紫衣六十甲子,余依前处分者。”府君大怒审通曰:“君为情辞,使我受谴。”即命左右取方寸肉塞却一耳,遂无闻。审通诉曰:“乞更为判申,不允,则甘罪再罚。”府君曰:“君为我去罪,即更与君一耳。”审通又判曰:“天大地大,本以无亲;若使奉主,何由得一?苟欲因情变法,实将生伪丧真。太古以前,人犹至朴,中古之降,方闻各亲。岂可使太古育物之心,生仲尼观蜡之叹。无不亲,是非公也,何必引之。请宽逆耳之辜,敢荐沃心之药。庶其阅实,用得平均。令狐寔等并请依正法。仍录状申天曹者。”黄衣人又持往,须臾又有天符来曰:“再省所申,甚为允当。府君可加六天副正使,令狐寔、程翥等并正法处置者。”府君悦,即谓审通曰:“非君不可以正此狱。”因命左右割下耳中肉,令一小儿擘之为一耳,安于审通额上,曰:“塞君一耳,与君三耳,何如?”又谓慎曰:“甚赖君荐贤以成我美,然不可久留君,当寿一周年相报耳。君兼本寿,得二十一年矣。”即促送归家。
使者复以泥封二人,布囊各送至宅,欻如写出,而顾问妻子,妻子云:“君亡精魂已十余日矣。”慎自此果二十一年而卒。审通数日额角痒,遂踊出一耳,通前三耳,而踊出者尤聪。时人笑曰:“天有九头鸟,地有三耳秀才。”亦呼为鸡冠秀才者。慎初见府君称邻,后方知倨乃邻家也。